中國農業銀行董事長項俊波專訪實錄

摘自2009年11月11日華爾街日報

中國農業銀行董事長項俊波專訪實錄

以下是《華爾街日報》對中國農業銀行董事長項俊波的專訪實錄﹐文字略有編輯。

項俊波：中國政府對於跟農業有關的問題有自己的定義﹐我們稱之為三農問題：農業、農村和農民。我們對這個問題還是非常關注的。那麼農業銀行是1951年成立的﹐快要慶祝成立60年週年了﹐是在中國的國有商業銀行裡面﹐成立最早的一家。從成立的第一天起﹐我們的定位就是為農業、農村和農民的經營服務。

具體來說﹐我們從三個方面來開展這個服務。一是對農民抓微型的經營服務。性質上跟孟加拉國的尤努斯做的事情很像﹐但規模比他大多了。比如說我們從去年開始﹐ 我從央行來到農行以後﹐新研製了具有小額貸款、匯兌、繳費、消費還有補貼等多種功能的信用卡。給每一個農戶的爸爸或者媽媽發一張主卡﹐給孩子和其他家屬發副卡。主卡是一個農戶一張﹐如果一個農戶裡面有人在外面打工﹐把錢打到主卡或者副卡里﹐在家的爸爸媽媽就能收到。中央政府給的各種補貼比如說種糧補貼﹐通過這張卡﹐都能打到卡上。可以避免中間幹部的層層克扣等腐敗行為。這個卡給你的時候﹐它本身就有信用額度﹐中西部地區是5000到2萬﹐東部地區是50萬到100萬元。

經過一年多﹐這種卡發給了3000萬戶。如果每戶農民就4.5到5口人的話﹐我們一年內就達到了為1.5億農民服務的目的。比如說在我國產糧食的大省﹐在東北的吉林省﹐這種信用卡已經覆蓋到60%以上的農民。在西藏是金融服務比較薄弱的﹐我們在西藏也提供金融服務﹐這裡一共有41萬農戶。我們的服務覆蓋了37萬戶﹐達到了90%以上﹐這是在中國最困難的地區。

你知道我們在修三峽水庫﹐這裡有很多移民﹐他們的房屋沒有了。這些移民住在水庫邊上﹐他們不願意搬走。但是也不能讓他們在水庫邊上建工程或者工廠﹐這樣會污染水庫。他們就開始養牛和養羊。我們就挨家挨戶給他們放款﹐他們養一只羊﹐一年可以收入200元錢。如果他們一年養50只樣﹐一年就可以收入一萬元。日子可以過得很好。我們就挨家挨戶發這種卡。

我們對農民的金融服務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普惠制和廣覆蓋的農村金融服務。那天穆罕默德•尤努斯坐在你的位子上﹐我們在談這個事情﹐他聽到很驚訝﹐說沒想到你們中國的銀行對農戶提供的服務這麼好。這麼大的數字﹐我以前在聯合國給潘基文介紹情況的時候﹐在談世界的農業問題﹐提到過這個﹐這個數字是驚人的。

第二個是我們支持農業產業化和現有中小農業企業的發展。到這個月底﹐我們全國有892家國家級的農業產業化企業﹐靠我們銀行支持的是600家。給我提供的貸款剛好是100億美元。從中國的現狀來說﹐帶來更多就業機會的是中小企業﹐我們提供貸款的中小企業總共有34300家。給他們提供的貸款是將近1000億美元﹐創造了很多的就業機會。比如說在四川有個新希望集團﹐我們給她提供了10億美元的貸款﹐提供了3萬個就業崗位﹐帶動了240萬農民富起來了。

第三各方面是支持糧食生產和各個地方特色產業的發展。中國政府有一項新的計劃﹐比如說在五年左右的時間﹐5年到10年的時間﹐增加1000億斤糧食的產量。我們在產糧大省黑龍江、遼寧和吉林﹐專門提供這種貸款。我們在全國的產量大縣貸款餘額是500億美元左右。這幾年我們在擴大內需方面﹐比如對中西部的公路、鐵路、水電樞紐、電網和通信基礎設施都加大了投入﹐到今年9月底這兩年﹐包括我們針對農民搞得汽車下鄉、電視和冰箱下鄉﹐到現在我們的基礎設施貸款餘額是400億美元﹐縣以下個人消費貸款是300億美元﹐另外﹐像去年的四川汶川大地震發生以後﹐我們提供貸款的速度也是非常快的﹐向3萬多戶受災的災民發放了貸款。這就是我們在三農方面做的部分工作。

WSJ:您怎麼在履行社會責任和賺取商業利潤當中做到平衡？

項俊波：你提的問題很好﹐這個問題是一個國際性的大問題。在國際金融界裡面也是一個非常大的問題﹐高盛和JP摩根的主席來我們這裡的時候﹐都問過這個問題。很多經濟學家提出﹐賺取商業利潤是水﹐履行社會責任是火﹐水和火是不可能相容的。他們問項主席你們是怎麼做的﹐我說這個好辦﹐在中間加個鐵鍋﹐通過燒火﹐ 把鍋裡的水燒開﹐這就解決矛盾了。說到底這個還是需要比較好的制度﹐比較先進的制度來解決這個問題。既要履行相應的社會責任﹐也要促進利潤的增長。農業銀行是中國所有的銀行裡面承擔社會責任最重的﹐在工、農、中、建四大行裡面﹐唯有農行提出必須把服務三農作為自己的一項任務。我這個主席是其他銀行主席工作量的三倍﹐比他們要辛苦得多。那我想到一個什麼辦法呢﹐那就是事業部制。這是從我們的美國老師那裡學來的。我們準備把現有的2089個縣級支行劃成全球最大的事業部。我們這個事業部有12500多個網點﹐有22萬職工﹐資產總額是32313億元人民幣﹐大概是5000多億美元。負債總額大概是4900多億美元﹐今年前九個月實現了28億美元的利潤,我們在確保三農服務和控制風險的情況下﹐實現了良好的盈利。當然了﹐這是我們在轉變為金融企業一年內做到的﹐ 在五年的時間里能不能繼續這樣﹐還不好說。我們對此說了三句話﹐一是農村金融服務要到位﹐二是風險可控﹐三是發展可持續。很多來自北美和歐洲的朋友都說﹐ 你要做的事情真的是很不容易。據我所知﹐不管是美國、加拿大﹐還是歐洲的德國和法國﹐他們在服務農村金融方面都要享受政府補貼的﹐我到目前為止﹐沒有享受任何政府補貼。我們不但沒有享受政府補貼﹐還向國家財政上繳了相當多的利潤﹐這是很不容易的﹐這個利潤是來自農村的。

WSJ: 可以問問您的重組計劃嗎？您需要什麼樣的戰略投資者？

項俊波：我們正在做IPO前期的相關準備工作。具體在什麼地方上市或者在哪裡上市﹐還沒有一個具體的時間表。我們前面的工行、中行和建行的上市經驗﹐值得我們好好學習。現在全球有很多銀行表露了意向願意做我們的戰略投資者﹐北美歐洲的都有。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面對面地跟任何一家潛在的戰略投資者談。我們國內的戰略投資者是有的﹐海外的選不選還沒有定下來。有一點我可以告訴你﹐如果要選擇海外的戰略投資者﹐我們有三個標準﹐首先它在這次金融危機中受到的損害是很小的﹐另外它近兩年的利潤和風險控制是做得相當好的。最後它要在全球市場中與農業結合的豐富經驗。這是三個基本條件。至於在哪個地方上市﹐我們要考慮到市場的融資能力、覆蓋面、流動性和上市的成本等等。

WSJ: 也就是說海外的戰略投資者必須有服務農業的經驗？

項俊波：應該是一個重要的因素。

WSJ:上市地點還沒有確定是在上海還是香港？

項俊波：還沒有確定﹐有可能是上海﹐也有可能是香港。也可能兩地都上﹐還沒有確定。因為我們上市的程序還是比較複雜的。

WSJ: 對於上市是否有一個籠統的計劃？

項俊波：我想儘快地推動這個過程。每個銀行都要完成資本金的充實﹐遲遲不上市﹐對農行的長遠發展並沒有好處。

WSJ: 談到未來的上市﹐確保上市成功的關鍵點是什麼？

項俊波：投資者最看重的可能是利潤。讓所有的投資者相信你有一個很好的故事。讓他們相信你是有投資價值的﹐未來的增長是很好的。這個是比較重要的﹐風險管理能力也是投資者考慮的因素。比如我們農業銀行的優勢在於﹐我們在中國所有的地市有優勢地位﹐將來我們也設法保住這種優勢地位。隨著政府加大對中西部的投入 ﹐中西部的發展潛力越來越大﹐五到十年後﹐現在的中西部地區有可能相當於現在的浙江和上海地區。發展潛力是很大的﹐我們恰恰在這種發展潛力的市場佔有絕對優勢地位。在城市業務中﹐我們農業銀行要成為具有競爭力的商業銀行﹐就像我剛才談到的長三角、珠三角和環渤海灣地區以及省會城市和中心直轄市-北京、上海和深圳等城市。第三我們要打造綜合化地為客戶服務的平台﹐我們已經成立了基金公司﹐正在籌建金融租賃公司等等。我們還要推進國際化地進程。昨天剛在這裡見到了紐約州監管局的主席﹐我們正在討論去紐約開設分行的問題﹐我們在倫敦和東京都在積極討論成立分行。在新加坡和香港已經成立分行了。我下週去法蘭克福出席一個代表處的成立儀式。在悉尼已經有了代表處﹐在兩到三年的時間里﹐我們將完成全球佈局的過程。就像你以前提過的法國農業信貸銀行、荷蘭銀行和蒙特利爾銀行﹐這些從農業口裡走出來的銀行﹐國際化程度是相當高的。總之﹐農業銀行在全球的一千多家銀行當中﹐員工最多﹐網點也最多。我們在未來的吸引股東、創造投資者價值方面還是很有優勢的。

WSJ: 另外﹐關於中國銀行業放貸的問題﹐放貸增加﹐可能出現更多的壞賬﹐農業銀行有沒有增加撥備？

項俊波：從中國政府到監管部門已經在高度關注這個問題﹐你也知道﹐到年底我們信貸投放的速度是相當快的。現在銀監會已經規定﹐上市的商業銀行撥備覆蓋率必須達到150%﹐還沒有上市的必須達到100%。實際上﹐工行和建行在上市第三年之後才達到100%。我們在還未上市之前就達到100%﹐所以說監管部門對中國農業銀行的要求還是非常嚴格的。實際上建設銀行的撥備覆蓋率已經達到170%。從目前的情況看﹐儘管9萬億的貸款已經發放﹐在金融危機的沖擊下﹐沿海地區的出口大大下降﹐銀行不良貸款率還是在下降。但是三年後會怎麼樣﹐還不好說。央行作為宏觀調控者﹐加大了在公開市場的操作力度。監管部門作為銀監會﹐ 隨時進行指導﹐就在上半年﹐各大銀行正在突擊放貸的時候﹐銀監會成立瞭若干的調查小組﹐深入到各個銀行去檢查你的貸款情況。這也是金融危機以後﹐我們得到的經驗和教訓。你所說的壞賬風險﹐確實是存在的。從政府到監管部門到我們銀行的董事會﹐從今年新一輪投放開始﹐就做好了風險的防控工作。從目前來看﹐成效還是不錯的。我們的副總理王岐山有一句話﹐說得很對﹐他說做銀行風險是永恒的﹐利潤總是短暫的。

WSJ: 您認為在中國市場上確實存在投機泡沫嗎？

項俊波：這個不能完全排除。因為銀行把貸款放出去之後﹐它去跟蹤貸款的使用方向時﹐不可能100%的到位。你比如說有些貸款者申請這些貸款的時候﹐是一種目的。當他把錢貸到手之後﹐是不是嚴格地按照要求來使用貸款就不好說了。監管部門在監督貸款的時候發現﹐有些貸款人申請的是擴大再生產的貸款﹐但他悄悄地通過一些渠道﹐流入了股市。這種情況不可能完全排除。一旦監管部門發現這種情況﹐要對有關部門進行嚴懲。現在中國金融的生存環境和五年前十年前比是完全不同了﹐發生了本質的變化﹐我們每天都非常小心。

WSJ: 在過去兩年中﹐農業銀行從外國金融機構吸取了哪些教訓？

項俊波：你說的很對﹐我們確實這兩年從西方的金融機構中吸取了很多經驗﹐最重要的有兩點﹐是我個人的看法﹐金融創新應該予以鼓勵﹐但不應該毫無節制地進行創新﹐不能過度地創新。就像學哲學一樣﹐跨過這一步就是災難。不可控的創新只能帶來災難。第二是追去利潤也應該是有節制的﹐無休止的追求利潤也會帶來風險。利潤越多﹐風險也就越大。這是相輔相成的。應該在風險可控的情況下去追求利潤。就像懸崖上面放了一個蘋果﹐為了這個蘋果而掉下懸崖實不可取的﹐這帶來的代價是相當大的。 我覺著最大的教訓是經營銀行一定要注意風險、風險！

WSJ: 有沒有探討併購機會﹖

項俊波：這是一個有趣的話題﹐我們曾經做過這方面的考慮。但是機會往往也充滿風險。作為我們來講﹐國外銀行資產負債表的真實性和背後的風險﹐我們是不清楚的。買來以後﹐比如你給我的時候﹐是10億負債﹐買來之後﹐從其它地方又轉來5億負債。這種危險還是很大的。我九月份去美國的時候﹐跟美國幾大銀行的主席都進行過交談﹐其中有一兩家銀行就碰到了這種情況。你想你們買自己的銀行都碰到了這種情況﹐更何況我作為一個國外銀行人士。現在有一種觀念﹐金融危機之後﹐很多銀行可以用便宜價格買過來﹐中國有句俗語﹐便宜無好貨。我持同樣的觀點。

WSJ:看來您認為西方銀行的透明度是很成問題的？

項俊波：不是這個意思﹐對中國而言﹐有些監管制度和標準不是很成型的。不熟悉的話﹐無法判斷它的風險有多大。如果有很好的機會的話﹐資產負債表很好的話﹐我到是願意去買一兩個﹐但是不知道董事會會不會願意。我經常看《華爾街日報》﹐我看的是英文版﹐旁邊有詞典﹐是我要求他們訂的。你如果去美國做生意﹐不看《華爾街日報》是不行的。